無論是洪麗芬本人或她的布袋戲偶分身,抑或是她常用的那些有褶皺、被彎折、裁切的布料,甚至是她剪裁、組裝的有紋路服裝,似乎都會令人立即聯想到各種動作。 Sophie本身就像是一面帆,由靈感及決心組成的風吹動著,在她身後緊緊依隨著的,則是黑膠綢或稱香雲紗。這種流動的材質是源自於中國廣東的古老無形工藝資產,如今卻不斷被洪麗芬重新發現、改造。香雲紗同時也是我們倆相識的緣由,因為其染製所需的薯莨,恰巧是上百種天然植物染料之中,我所熟悉的一種。
它是一種來自東南亞雨林的細長攀緣植物,莖有刺,其狹長橢圓形的葉子,一如洪麗芬的絲一般細滑,葉面也和她設計的衣服同樣有著迷人的紋路。薯莨由圓錐形地下塊莖冒出,外表呈紫黑色,但若將其塊莖切開則內部多汁,呈棕紅色。輾壓過後,塊莖流出黃褐色汁液,將絲絹浸泡其中,然後在室外晾,讓陽光將汁液曬乾。之後再次用長刷將這種天然染劑再次攤到絲絹上,又一次讓華南地區的陽光將其曬乾,如此反覆此程序多次,直到布料本身呈現跟塊莖一樣的紅黃褐色,這就是香雲紗工藝。除了顏色,香雲紗也吸收了薯莨的特性與精華:染劑當中充滿密度超高的丹寧鞣質,這些大型分子與布料的纖維結合後,構成非常一致的平面,擁有抗菌抗UV等功效。
洪麗芬為這種擁有保護性、簡直像盔甲般的染製技術,創造了各種形式;而過去薯莨染其實也用來染製一些不如絲般高貴的布料上,例如棉布或麻布。在越南一帶,平民百姓就曾穿著薯莨染製的紅黃褐色衣服度過每一天。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除了「山區住民穿著藍色棉質衣物外,所有東京灣的居民都使用薯莨染製衣服」。當時,薯莨也被拿來泡製漁民的帆面和魚網,因為可以加強其韌性與耐用性。鑑此,薯莨除了有野生的,其實也被莽族、傣族、瑤族、赫蒙族等拿來攀附種在居家附近的樹上。此時,中國正在流行香雲紗,因此有一部份的薯莨被輸往當地。查爾.克雷弗(Charles Crevost)在其巨作《印度支那產物誌》(Catalogue des produits del'Indochine)中便曾做出描述:「一些華人住在東京灣河流的岸邊上,面對著一些小沙灘,而這些沙灘上停泊著各種木筏、船隻載運薯莨塊莖。一旁有位華裔商人拿著桿秤和秤砣。薯莨商走近,開始討價還價,接著,商品就會經由水路運到海防市。1913至1922年間,當地平均每年外銷5937公噸的薯莨塊莖,其中更以1914年化學染劑突然斷貨時達到8011公噸為最高點」。
如今,除了傳統醫學上的使用,薯莨最主要也最特別的使用方式,仍舊是香雲紗的染製,而香雲紗的製作,因為土壤的關係起源於廣東,相關技術現在也只剩下幾間順德的工坊還流傳下來。為何提到土壤?那是因為香雲紗的製作過程,除了得將絲絹浸泡在薯莨的汁液中,還得將珠江三角洲某些河畔的泥土,用特定的方法、在每一年固定的月分、甚至是一日之中特定介於黑夜與晨曦之間的時辰塗在絲絹上,方能將布料其中一面製成亮黑面。儘管相關製程的化學原理已經被發現,知道泥土中必須富有鐵質,讓鐵離子和絲料染劑中的丹寧鞣質結合,形成一面猶如上了漆的布面,但箇中訣竅依舊只能意會,不能言傳;它是結合生理與心理層面的技藝,是經過千錘百鍊經驗的複製,是獨門而複雜的知識,可惜如今其傳承已經受到威脅。或許祕訣就在染製工匠師傅平整塗抹泥巴時那近似舞蹈的肢體動作吧。在動、靜之間,顏色幻化出來了:一片片塗上泥巴的布料,平坦地攤在草地上與露水結合,然後隨著日出慢慢晾乾。這難道是一種魔術?是否還有絕不外傳的終極步驟?我們不禁好奇,完成品怎能如此散發出烏黑的亮光?時至今日,顯然香雲紗的本身及其製程仍保有一份神秘感。
也或許,正是這份神祕感吸引著洪麗芬。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洪麗芬做為一位色彩的探險家,於焉到了順德試圖一探究竟。她待在染製師傅的身邊,嘗試分辨各種染料成分的作用,以及工匠們一舉一動背後隱含的意義。做為藝術家,她體認到師傅們為了掌握材料屬性所付出的努力,有了這一切方能將植物、絲、泥土,也就是植物、動物和礦物三界結合起來,才能成就這種布料的兩面相異的特色。
洪麗芬一生鑽研香雲紗的奧秘,不斷將其雕琢成各式各樣充滿動感的作品,時而像流水,時而像秋葉,不變的是玩味顏色、透光、鏤空與切割,做出滾邊、運用繩結,用她服裝設計的專業知識,豐富了這項結合創新與淵遠流長傳統的紡織技藝。